张纬杰。出海东南亚、中东、拉美。公众号 “奥特快出海笔记” 主理人。下面是他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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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个巨大的特殊,就是规模,很多东西都是规模的副产品。因为规模,很多事只有在中国才能做成,因为规模,有很多事在中国就做不成。
越南很像中国。人行道上是方块砖,像小时候我老家的街道。他们过中秋,过春节。看四大明著。有十二生肖,只不过用猫换走了兔。古代建筑上有中文,唐宋风格。也是个特别卷的民族。
我晚上在咖啡店看书,九点有帮小朋友冒出来,原来楼上是教培,主打精英数学和雅思培训,家长骑着摩托车来接孩子。
越南是一半中国 + 一半东南亚。历史上中国对越南的统治没有超过中部的顺化。在顺化的故宫,我看见皇帝的朱批,是中文写的,当地人不认识。
顺化以南,曾经是占族人的地盘,被高棉、南亚、印度教文化影响,与北越不同。南部更靠海,贸易航线密集,所以受海洋文明的影响大,更不 “中国”。
北方人更勤快,去南方基本碾压南方人。过年时,南方去北方的机票一票难求,因为太多北方人要回家。
南方那帮老西贡,怀念以前的黄金时代,说不想跟北方统一。北方更社会主义,更像老中,更有政治归属感。喜欢说我给社会做了什么贡献,打跑了美国的傀儡。
但越南跟中国最大的差距是规模。越南也想重走中国的老路,先代工,慢慢有自己的品牌,就像莆田从代工到有了自己的安踏。
有个中国老板,在当地给起重机做滑轮,他说越南产业链不可能起来。国内规模不大,下游需求不强,所以只靠国内养不活,但规模不够大,那成本就不够低,出口也搞不过中国,所以链上有断点,成不了闭环。
说中国卷,卷是有前提的,要有统一大市场,需求类似,竞争才激烈。在供给侧都是同质化的劳动力,北方人跟南方人再不同,但可以相互替代。不像印度,如果一个锡克族走了,换个老穆插进来,搞不好会起冲突,摩擦成本高。
我经常问人,河内、深圳、台北这三个城市的工人谁最便宜。很多人以为是河内,其实河内最贵,深圳最便宜。
越南高素质人才不多,所以人贵货也贵。我在越南买双耐克鞋,最便宜的一千人民币,半年就穿坏了。我在国内买的李宁,300 块,结实的很。
生产要素,地球上很难有中国这样好的地方。中东 GDP 高,但只是富,不发达,技术不行,真牛人少。那些精英简历光鲜,麦肯锡、宝洁出来的,但很多活在外企泡泡里的欧美复读机,不接地气。
越南的厂工工资 4000,白领 1 万多。地价更贵,因为地不够多,跟东莞差不多贵。电网也不行,就算你肯给钱,但负荷承受不了。
都说国内卷,那只是获客难,但建团队不难。都说出海累,是因为生产要素不足。很多人出去调研觉得容易,因为市场竞争不激烈,但落地就发现进了沼泽,因为供给侧难。培养一个店员都要几个月,主动性跟中国没法比。
在越南开咖啡店的朋友告诉我,桌上有两个杯子,你告诉他,把杯子收走,他只收走一个,你要再说,两个杯子都收走。
用 OKR 是搞不定的,一定要用 KPI,而且一定要拆解的足够细,足够可观测,足够可衡量。
有朋友到沙特开律师事务所,所有苦活累活细活,必须自己干。他不做,就崩盘,下面人是做不好的。沙特有 “沙化率” 的要求,必须雇佣一定比例的沙特员工。所以有企业干脆只给沙特员工发工资,不用他们上班。
卷,是因为追求世俗的成就,KPI 很单一。好处是整体发展快,像某些电商平台,低价是唯一 KPI。但个体的竞争压力太大,很焦虑。
全世界跟中国人最像的是美国人,工作可以压倒生活。但大部分国家的 KPI 很多元。像拉美,天主教发达,权重很大。在越南,谈公事都是中午约饭,最多下午喝咖啡,晚上要回家吃饭,更在意陪伴家庭。
在东南亚,有很多欧美派过来的专家,一般都把家属带过来一起,但中国派来的专家不会,一般都是国外国内分居,每个月寄钱回去,通过钱表达关爱。
很多人说,中国人卷是因为还没到达产业高地。其实我们的新能源和无人机已经超越欧美。但在亚非拉,最常见的就是人每天在大街上,要么喝酒,要么喝咖啡,看月亮。中国人卷不完全是产业原因,也有文化原因。
中国很多模式到国外复制不了,归根结底是海外优秀人才的供给不如中国。所以在中国做消费者巨爽,极有性价比。我在墨西哥吃日式拉面 70 块一碗,除了咸没其它味道。在中国,它一个礼拜都活不过去。
在中国,打工者随时回消息,自己去学习,养活一帮成长博主。在海外,成长博主是伪命题。快乐博主、旅游博主才是主流。你到了越南,工资是低了,可效率也低了,不一定划算。
人在国内,就像鱼在水里一样。只有到了没有水的地方,你才知道水是什么。否则你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不会珍惜。
我在国外跟同事沟通,对方有问题,我会先感谢,表示欣赏,然后再说,其实如果你这样做,可以更好。一定要注意情绪价值。还有,人家的劳动法非常严格。你粗暴一点,人家不止反弹,可能还有律师函。
我们之前在中国一直觉得,跨国企业不灵活,刻板,所以给了中国人机会,在中国本土把外企都赢了。但其实是因为中国人太特殊,自驱力和主动性太强。这是中国的价值观在兜底,价值观本就是生产力。
所以标准化作业(SOP),对我们来说是捆住了手脚,放不开,但在别的国家不是。如果没这个,如果不刻板,那组织会崩溃。只有标准化作业很强才能纵横世界,否则非洲人就躺平了,他干不了,品控立马崩盘。对于大部分国家,标准化作业是兜底。
英国人很擅长搞标准化作业,也就是流程清楚,有说明书。这是历史的产物,大英帝国曾经统治了太多殖民地。搞标准流程,一开始会很累,但长期更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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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性又是共通的。
迪拜有一千万人口,但只有一百万本地人,九百万是外国人,这里面一半是印巴人和菲律宾人,来做劳工,比如司机、清洁员、餐厅服务员。
我去做田野调查,对一个巴基斯坦人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请你。他用馕蘸咖喱。他老婆没法接过来,一年回去一次,每个月寄钱。这让我非常熟悉,就是 90 年代中国到东莞打工的农民工,用老干妈蘸馒头。只有皮不一样,语言不一样,内在是一样。
在中亚撒马尔罕,我去夜市一条街,像三十年前南京的步行街,有给小孩子打枪的,有闪着光的小火车,周末一家三口出来烤串,让我感动。
在乌兹别克斯坦,一个二战纪念碑,有个悲伤母亲的雕像,只要是人,就能感受到这是个母亲,她很悲伤,跟我们的抗日英雄母亲一样。
去迪拜,一群印巴老哥等在出口接机,叉着胳膊,那个焦灼的眼神,跟我在浦东看到的中国大叔一模一样。
在售楼处,一个黑人小姐姐,穿着高跟鞋,很羞涩,想跟路人搭讪,又不好意思,这一幕也似曾相识,就像在中国链家的小姐姐一样。
在墨西哥,我去仓库看业务,到午饭时,就在昏暗的走廊里,两边蹲满了人,用玉米片蘸糊糊吃。我走过去,所有人抬头看着我,就是几十年前中国那个希望小学的小女生抬头看着摄影师,如出一辙。这让我非常难忘,也难过,我也不可能改善他们的条件。
他们住在山上的贫民窟,很危险的地方,每天四点半起床,坐缆车下山,再坐两个半小时的车到公司,八点上班,晚上下了班,要去打另一份工,比如保洁。回到家九点,睡觉,没有任何娱乐,如此循环。
所以出海要将心比心,比 “管理” 更好。在墨西哥,朋友请我去过圣诞节,那是温暖的一晚。我们九点吃饭,十点吃蛋糕,然后跳舞,到十二点开香槟,相互拥抱。屋子里有 12 个人,每个人都必须跟另外 11 个人拥抱。情感是共通的,能交到真朋友。
中国输出了新的生产力,比如硬技术,我们输出去的光伏工厂,产能不比国内落后,环保要求可能更高,当地人不傻。
一家中国企业在印度的工厂得到当地警局的保护,警察会告诉当地人,这是家好公司,你们不要来冲击。因为这家企业解决了当地的就业。
一家中国企业在欧洲收购了一个厂,为了效率必须裁员,但会影响当地就业,所以就 “软着陆”,让年纪大的工人提前退休,提供再培训,帮他们找新工作。当地就把你当成自己人。
我们也提供软技术。在阿拉伯国家,很多人不认识其它语言的文件,我跟他们说用 deepseek。这是赋能,因为他们人才稀缺,要教他们怎么思考,用结构化的方式去教。
我们离开了,这些人会一直在。他们会给子孙说,这是中国人教我的。我们要做和平的切格瓦纳。
欧美人很傲慢,但在亚非拉是可以交到朋友的。在一带一路上建高铁非常重要,这是海外急缺的生产要素。长期看,中国人要受尊敬,根本就是要让当地变好。
现在有人一出海就讲降维,讲倾销,这很危险,也不长久。人家不傻。你搞过头,人家就搞你。
欧美企业卖十块钱的货,我们可以卖七块,但不能卖到两块。如果你的价值观是功利性的,没有利他,那人家会给你加关税。
真正长久的东西,不是供应链,是人。我们电商的过剩人才,在国内已经没有大仗可打了,他们可以出去教当地人做事。不要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也在进步,我们要在更大的空间里享受化反。
建立标准才是正道。亚非拉喜欢送子女去美国,他们受美国范式的影响。我们要让他们的商业范式受到中国的影响,输出方法对产品出口有利,他们用中国的打法成长起来,就会记得中国。
有个黑土地的概念。中国企业出海,要跟本土利益深度绑定。很多事情光靠 GR 是搞不定的,你要降低地缘风险,就必须融入和捆绑,当地就算要搞你,它自己会痛。
我们的竞品最终还是欧美企业,所以要团结本地人。就像英法的七年战争,英国人跟当地的莫西干人合作,真正的对手是法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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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海还在早期,还没有打破西方的系统。但 TikTok 撕开了小口子,打破了舆论垄断。亚非拉的本土媒体都不行,他们看 FT 和 WSJ,看好莱坞,对中国了解很少。但 TikTok 去了之后,越南人开始想来中国玩了。
拉美是美国的后花园,亚洲的存在感很弱,他们对日韩更感兴趣。拉美对中国一直有偏见,因为看的都是假新闻,以为我们吃蝙蝠。
中国人在中东的影响力,这几年才刚刚起步。英国在 100 年前就渗透进阿拉伯半岛,影响力到今天还很大。这里的精英也有很多印度人。
中国人的影响力最靠谱的指标,是地理上靠得最近的东南亚。但就算同是华人的新加坡,民意调查也有很多人更亲美。
中国影响全球还是很早的阶段,不过现在开始动起来了,比如中东人开始喜欢中国车,但还没有系统性的变化。点的力量,还没有完全连成线和面。
段永平说,20 年前他就想去美国的超级碗打广告,但不知道投什么产品,当时他做的步步高是不匹配的。后来 temu 在超级碗上打广告,就觉得匹配了。
只要到了一定阶段,一定有匹配的东西,这不是企业决定的,是系统竞争力决定的。当中国成为所有人都认可的超级力量,国家级的 PR 能量超过任何企业的 PR。
英语世界的个人独立性很强,中文世界的集体主义很强。所以英文世界的光谱更广,中文世界的光谱相对更集中,平均数更高。
墨西哥人更像昂萨人。喜欢自由,但自由就是有代价的,你需要照顾好自己。如果被抢了,被杀了,闹也没戏。墨西哥的破案率不到 10%。既然是小政府,它想管也管不过来。
自由的代价是底线很低。旧金山很多流浪汉,可能不是政府没钱、不想管,而是这个人骨子里烂了,他自己作,这是他的选择,他不觉得耻辱,这肯定不符合中国人的价值观。
中国有家长,家长兜底。老百姓不用事事都自己操心,被照顾的很好。大家被组织在一起,整体能量最大。而昂撒人的单点突破能力很强。
印度人很抱团,但方差太大,精英跟底层是两个物种,精英是非常精英,像谷歌和微软的 CEO,但底层,经常有相当离谱的事情。
赵长鹏住在中东,也不是偶然,因为中间地带会崛起,当年美苏是不来往的,但中美一定会有来往,就算脱钩,也会通过中间地带,以后会出现很多大的 “香港”,间接沟通。
AI 加持下,美国可以虚上加虚,玩出花来,但这两个技术对中国的加强更大,因为可以用来赋能制造业。未来一旦不和平,产能最重要,产能就是权力。
中外要相互理解,讲中国故事的最好方法,就是讲中国故事。少讲道理,多共情。我看见了你,你让我想起了我自己,这是最好的叙事。
奥巴马有次去小镇上演讲,他说,当年金融危机,这个小镇上有个人,他失业了,可四年后,他又重新找到了工作。这时奥巴马对台下喊,你上来吧。这是个入脑、入心、入魂的故事。
先了解对方,再融入。我在墨西哥人家里,他们喜欢蹦迪,但他们说,你们中国人的音乐不适合蹦迪,我就放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他们很嗨,大家的关系一下拉近了。
地球有霸主,也有好处,因为霸主会定下标准。我们去一带一路的国家跟他们打交道,大家语言不一样,文化不一样,没法聊,但他们学英文,看美剧,我们就可以从阿凡达开始聊。摸着霸主过河。
来源:公众号:程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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