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

@荐见：讲个故事。

23年前，辽宁省阜新市阜蒙县太平乡太平村班子换届，一个叫吕平的脑子灵光的农民，靠自己的三寸不烂舌和做生意攒下的让村民们羡慕的家底，游说村里有威望的老人们，把老村长王老三从赶下了台，自己上了位。

太平村村长可不是个虚位。这里地处辽宁和内蒙古交界处，拥有丰富的铁矿资源。20年前，铁矿价钱疯涨。太平村坐地生财。这也是吕平对这个位置势在必得的原因。

吕平成了后来几年太平村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新当家人。而这场选举，也让他和太平村的大家族王家结下了难解的梁子。

在一个乡土社会里，村领导虽然官不大，但通常有着强人作派。你可以脑补下《大江大河》里的雷东宝。吕平就是这样的乡土强人。他对本村利益非常袒护，这让他赢得了不少支持。他在作风上比“雷东宝”还要霸道得多。他不光和前领导家结了梁子，也得罪了乡里的领导。他曾经在大厅广众下指着太平乡副乡长的鼻子骂，说领导工作不合格不负责任，根本不够格当副乡长。

最后，就连吕平自己的心腹手下和侄子都对他起了反心。

不过，吕平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和自己在太平村的政绩和威望相比，这些小人物们不值一提。

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梁子，有一天汇集在一起。汇集成了致命杀机。

而且，吕村长怎么也想不到，杀身之祸竟会那么快，并以那么离奇的方式，从天而降。

1、

王老四是老村长王老三的弟弟。对于大哥被吕平造了反，夺了权，让自己失去了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最忿忿的就是他了。

更让王家脸上无光的是，一开始，吕平还让王老三当了个被架空了的村支书。按理说村支书才是真正的一把手，但这个支书实在是做得窝囊无比。在村里大事小情的决策上，这个一把手连句话都插不上，完全是吕平说了算。到第二年，吕平索性把他这个支书的名份也拿掉了，一点面子没给。

王老三一下台，本来就是混口饭吃的村电管站电工王老四，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有次村里变压器烧了，全村停电，本该王老四负责维修，他却照旧不紧不慢在家接待客人。最后是村长吕平一通电话把王老四骂去了现场。

吕平说要撤了王老四在村电站的职，理由是他工作懒散。王老四觉得吕平就是冲着王家来的，这是针对王老三之后，连带对他的打击报复。村电管站的所长刚好又是吕平的大舅子。

在一个小小的沾亲带故的村庄里，所有矛盾最后都会成为人际矛盾。也很难说吕村长对待王老四骨子里的轻蔑，除了对他能力和态度的不满，没有仗权欺人的成分。

有次，王老四放牛回家，刚好在村路上撞见吕平。看窝窝囊囊的王老四一百个不顺眼的吕村长，不知哪来的无名怒火，冲王老四吼到，“你等着，不超过三天，我找个人把你家牛给药死。”除了是一村之长，吕平年轻时当过兵，身强力壮，还因为打架被劳教过。王老四是真怕。吓得他第二天就把牛低价转手了。

可窝囊人有一天真发起狠来，是要命的。更何况，王老四的背后是下了台的老村长王老三。

2、

窝囊人王老四，遇到了另外两个窝囊人。

一个是太平村村治保委员会的周主任。村治保会虽然职能上是负责宣传法律法规，协助公安机关，但在一个村子里，是有着处理邻里纠纷的大权的。以吕平的性格，他必然安放一个完全可以任由他操控的人物。

周主任就是这样的人选。他对吕平唯命事从。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吕平的马仔和亲信。

吕平用他就是因为听话。虽说很多时间会关照这个小弟，但同样不会真正给他尊重。有一次，周主任在村委会上不知哪来的勇气，表达了一下和老板不同的意见。结果当兵出身的吕平暴跳如雷，当着众人的面，把周主任的脑袋摁到墙上，还用茶碗砸。简直就不拿这个手下当人看。挨了这顿打，这位治保会主任的头上和脸上都留了很长时间的疤痕。

这样忍气吞声的日子也就忍了。一到根本的利益上，吕平还是表现出并没有把这个马仔真当成他的自己人。有几年，农村为了鼓励村民安装电话，由县里拨出一部分资金补贴给乡镇，发给农民。太平村没有发钱，是补贴农地，由村委分配。结果，吕平竟然把本来应该补贴给周主任的3亩地给了自己的外甥女。

这下，这个窝囊的跟班被彻底激怒了。之前的忍辱负重，在这3亩地的委屈面前，一下子破了功。

窝囊和恐惧，然后，成了恨。

另一个窝囊人，是吕平自己家里人：他的亲侄儿，名叫锁子。这个没什么本事的年轻人本来算沾了叔叔的光，在村委谋了份闲差。但他心里一直有着怨念。他听长辈讲过，早间年吕平被关监狱的时候，只有他爸去探过监。比起这份恩情，吕村长给他，和给他们家的关照远远不够。

这个心怀不满的家伙，成了吕家的内鬼，四处散播他的村长叔叔的坏话。后来2001年太平村委换届选举，这个锁子居然串联了上面那位对老板怀恨在心的治保会周主任。两个人想从吕平手里篡权。

以吕平的强势，太平村自然变不了天。更何况，这俩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年，吕平继续当选村长。但村长没想到的是，天大的祸事在后头。

3、

三个对吕平又怕又恨又屈辱的窝囊人终于走在了一起。一开始的聚点是王老四家。

他们聚在一起没有其它事，就是吐槽吕村长。三个人的怨气滋长，竟然越发上头。他们做出了一个共同决定：雇杀手杀死村长。

王老四先是联系了一个叫“瘸子”的。“瘸子”是个狠角儿，一口就答应了这个杀头的买卖。不过开价也不客气，一口价：20万。这三个人哪个也没能力挣出这钱来。这个开价，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不过，他们也算通过这次试水对“杀手市场”的行情摸了个底。

还是要找关系，要找便宜的。三个人一致地想。

2001年4月，治保会周主任找到了自己的发小，这个“发小”一口答应，联系了他在黑龙江鸡西的大舅哥。“大舅哥”立马想到了同村在私人小煤窑做苦力的白老三。

白老三是个苦人。老婆患尿毒症，孩子在读书。身陷财务困境的白老三，任何收入对他都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不过，话被转了三道，肯定不能直接说是找他去杀人。白老三一开始听到的说法是，去辽宁瓦房店帮人要账。要到钱之后，按百分比抽成，大概能拿1万块酬劳。

白老三乐坏了。二话没说，就走上了这条杀手速成之路。

“杀手”白老三到了辽宁阜蒙太平村，才发现自己同时面对三个雇主，还有那两个中间人：发小和大舅哥。他发现，这两中间人简直是个疯子，比雇主还疯。

听到受雇的真相，老实人白老三立马打了退堂鼓。“杀手”不接单，俩中间人就拿不到中介费。大舅哥表现得比雇主还着急。

离奇的一幕：一屋子人就这么光天化日下像模像样热火朝天地讨论要不要杀人，怎么杀人。

最后，还是老实的白老三想出了一个老实又靠谱的点子。他悄摸和两个中间人说，大家出来不过都是为了钱嘛。没必要非要弄出人命。我们不需要一定从雇主那拿钱，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去找目标人，把有人要杀他的事告诉他，从他那里赚个信息费。大家拿到钱，也就各得其所了。

完美。

可白老三不知道的是，两个中间人满口同意，却口是心非。他们心里已经铁了心要执行原先的杀人计划了。

一个杀手，变成了三个杀手。

4、

2001年接近年尾的一天，三个杀手埋伏在村部附近的路口。躲在黑暗里，守了一晚上。

直到晚上10点钟，太平村村长吕平从村部走出来。按计划行事的白老三第一个冲出来，用刀顶住了吕平的腰。按白老三脑海里的步骤，接下来，他要把村长带到一个隐秘角落，好好聊一聊，谈个好价钱。

可话还没说出口，黑暗里的大舅哥拎着刀就冲出来，二话不说，直接刺向吕平。

场面顿时失控。当过兵的吕平从来没吃过这亏，拼死反抗。这让手持利刃，但并无杀心的白老三也只能加入了战局。后来警方的现场报告显示，吕平身上的刀伤多达34处。完全是在乱刀刺杀中身亡。而刀口由两种构成：单面刃和双面刃。清晰显示了这袭击来自于两个凶手。

39岁的强悍的吕村长倒在了地上。鲜血流淌了一地。他至死也不明白，在这个他向来关照有加的村子里，谁跟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六神无主的两个杀手行凶后，拎着带血的钢刀，在原地像木头一样的站了会儿。这蓄谋以久加上临时疯狂的杀机，让理智和暴力，和着现场的血腥气味，风中凌乱。

埋伏在不远处的第三个杀手“发小”，踩着摩托赶来，接走了这两个杀手。两人先在王老四家清洗了血迹，然后这三个外乡人连夜逃离了太平村。

当晚，阜蒙县下了一场雨。雨水冲刷了现场的部分血迹和行凶痕迹。那个年代的农村，根本不可能装有摄影监控。案件侦破陷入僵局。

阜蒙警方只有用原始人力，大规模走访，寻找这场惨烈乡村凶案背后的种种可能。但他们发现，一方面，谁都没有可能，一个村庄里人和人的仇恨再大能大到哪去呢？另一方面，谁都有可能，这位吕村长结的梁子实在太多了。

谁是凶手？

5、

对三个杀手和三个雇主来说，接下来，是谈论酬劳的时候。

白老三先拿到了第一笔钱，只有三千块。那个疯子“大舅哥”告诉他雇主只给了六千块。他们两个中间人分三千，白老三分三千。中间人还参与动手了，也不多分白老三的，够合理够爽快吧。

白老三背了条人命，才得了这点钱，根本不够给老婆看病的。他和中间人讨价还价，最后又从几个雇主那里断断续续争取到了几笔。

杀死村长后，真正的受益者似乎是三个雇主中的两位：锁子和治保委周主任。吕平死后村长的位置空了一段时间，重新进行了村领导班子选举。

那个前任村长窝窝囊囊的侄子竟然神奇地当选了。他不光从叔叔手里接下了这个位置，还接下来太平村蒸蒸日上红红火火的村办矿产。反正这个雇凶杀人的家伙像开了挂一样，太平村的效益越来越好，新村长的腰包也越来越鼓。

他的利益共同体周主任，也分享了杀人红利。在领导的关照下，他以12块一亩地的低价买了74亩地，转手卖了20多万。又用了不到2万块，拿下了村里的一片苗圃，转手又赚了15万。

不过，这些钱很快就被大手大脚的周主任挥霍光了。他动不动就跑去找锁子要钱。新村长成了他的提款机。许多年前的雇凶杀人案，他是最大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在他看来，新村长锁子是凶案最大的受益人。从哪个角度来说，村长都应该成为他的终身供养人。

那个王老四却在这个利益联盟里出局了。因为林地的买卖给了周主任，没有照顾自己，王老四因而生恨。他内心紧守着那个自己也参与其中的陈年秘密，却想着要在其它地方扳倒锁子。他三天两头跑到乡上去告村长的状。

没想到，几年后，那个拿了三千块钱的“杀手”白老三又找了回来。因为老婆病重，急需医药费，他只能再次向当年的雇主求助。先是找到了周主任，周主任像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还把锁子的电话给了白老三。最后，白老三还是从村长那里要到了2万块。

被旧债缠身的新村长锁子，终于崩溃了。他得了严重的脑血栓。也终于拒绝了一再上门勒索的周主任，锁子向这个曾经的利益共同体说：别再想从我这儿要到一分钱！

这个奇怪的杀手联盟和雇主联盟彻底瓦解。

14年过去，2001年那个血染的夜晚的全部秘密依旧在太平村的黑土地下沉睡着。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平村里关于那年血腥凶案和真凶的各种传说越来越多。

6、

最早的版本也是三个雇主里的一个放出来的。从锁子那再也要不到钱的周主任，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喝完逢人就吹牛，说2001年前村长之死和他有关，就是他和锁子杀的。

这个疯话，有人纯粹当个酒话，也有人听进去了。但不太有人愿意相信这个治保会酒鬼的话。毕竟，侄子怎么可能把叔叔杀了？

直到2015年冬末春初的一天，周主任再一次喝醉了。并且和太平村一个村民，干了一架。对方是年轻人，醉醺醺的治保主任根本不是他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住了院。打伤他的村民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

这个时候，愤愤不平的村民，终于把那个流传多年的秘密摊上了桌面：周都杀人了，你们不处理。和他打架，倒把我抓了。你们派出所不就是欺负软杮子吗？

看这小伙子说得信誓旦旦又语焉不详，治安民警把疑点和案情汇报给了阜蒙公安局刑警大队。

尘封14年的太平村往事和秘密终于开始掀开了一个角落。调查警员发现，太平村的许多人竟然都听过这个传闻，只是谁也没当真，谁也没追究。

周主任第一个就被突破了。他本就是个贪财好酒的“漏勺”，哪里有能力保守秘密，对抗侦查。

紧接着村长锁子和王老四也相继被抓。雇凶三人组全部落网。

当年的三个杀手里，“大舅哥”已经生了场病，命归黄泉了。老实的白老三对警方说，他一直等着这一天，终于解脱了。最后一个落网的是周主任的那个“发小”。他竟然一直使用着2001的手机尾号，似乎是提醒自己这一年发生的那件可怕往事。

警方还了解到的最后一个事实是：

当年，王老四、锁子和周主任三人根本凑不出雇凶的钱。真正出钱的金主，也是这场凶杀的“赞助人”是那个被吕平赶下台的老村长王老三和吕平得罪过的那个太平乡副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