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像是一个崩溃的人一股脑倾泻出来的。窒息得很。

@莴苣不给你吃：有人说如果给到四五万一个月，也愿意996，或者996+。我们这行，薪水很透明，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清楚就是那点钱。以香港为例，不给associate title的，月薪在6-10万之间浮动，给associate title的小年轻那么就是12/3万港币一个月，有COLA的就更多一些，会到15-17万左右。拿香港牌照的律师薪水会低一些，但第一年应该在月薪8万多一点。就算是在这种薪资水平吊在你眼前，没日没夜拉磨的日子依旧不是想像中那么好过的。我的朋友小左，曾戏称我为资本市场的骡。她还跟我分享知识说，书里讲capital markets 最早的意思是骡马市场，交易牲口的，因此认为把资本市场律师称为骡实在是更具说服力了。我没有考证过，不知真假，但觉得有点意思。我打算讲下我的一些观察，我怎么一天到晚正事不干瞎观察！本大律所香港分部没人邀自来观察员，就我的不负责任观察所得，发表一些不当言论。

自我厌恶自我怀疑这点显而易见。刚开始还没上手的时候，你因为自己不知道printer是什么怀疑自己脑子不行，基因不行，全方位不行。等到你会得七七八八了，你又怀疑自己没日没夜在流水线上熬夜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钱是唯一的答案吗？你90%的工作不需要创造力与想像力，有时候甚至是不准有。跟客户和其他团队的沟通，只是交换信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你在一个电话会上，在听电话的同时电脑还开着另一个不相干的文件在改，同时电话进来了另一个电话，你没法接因为你在电话上，邮箱正在不停弹新邮件，紧接着工作微信有人在打语音给你，然后你发现助理敲门进来问你一个事情，并且你脑子里地过着今天还没完成但必须要完成的100件事先做哪件。你，一个疲惫不堪的脑子，两只手，两个眼睛，一张嘴，同一个时间里只能听一个电话。此时此刻你就算知道明天就有新工作，这一刻你孤立无援，你背着这些责任，你必须运作起来，你不能撂挑子不干了。此时此刻的崩溃，细碎无声，你除了硬撑，没有任何办法。你有朴素的工作责任感，把你架上去了，你就是靠着惯性都要运转起来。你看不到结束与希望。你在项目上丢出去一个球，弹回来三个。项目还没做完，又有新项目。刚招了2个新人，听说3个已经递了辞职信了。你喜欢的机灵助理不堪重负辞职了，能凑合用的助理也不堪重负辞职了，新来的再聪明也需要时间去教，并且也不知道能骗新小朋友多久呢，刚用顺手没多久，人家一清醒立马往更高更远至少睡眠更多的地方飞去了。

在极端的情况下，身体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钝化你的感受。你会不知不觉钝化你的痛苦，你感觉渐渐适应了，麻木了，因为麻木使你不再痛苦，使你每天不再想杀掉自己或是杀掉别人了。但是钝化痛苦的时候，你其他的感受也会全方位钝化，你对快乐，关爱与美好的感知能力会一并下降。你没法选择关闭某几种感受，开启某几种感受，只能一并合上。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就是，你发现如果需要感受到快乐，那么只能加大刺激，加大剂量，表现在你可能会在有时间的时候一天刷十集电视剧，你会寻求酒精，烟，报复性消费，或是一段混乱不堪的关系。你对需要用心体会，细水长流，需要等一等才能收获的快乐不再有耐心了，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立等可取且下了猛料的快乐。但你的身体真的也很可怜，他只是在自救。

抱团取暖的假安慰。按一般人的想像，如果说你的生活中工作占比过高的话，那你一有机会就想逃离与工作有关的人和事是吧。乍一看这是一个最合理的反应。现实不是的，因为一旦工作占比超过80%，你怎么逃都是没有用的，很残酷，你逃不掉的。剩下的20%生活只会让你更痛苦。剩下的20%时间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害怕面对自己。有多少人可以提早下班了不走，因为不知道回去该干吗。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会更愿意和处在相似处境里的人抱团取暖，暂时把这种处境叫做囚牢。 这一点非常奇怪但仔细想想也很合理。比如你要吐槽你的工作量，囚牢之外的人只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觉得你可能非常辛苦，有大量做不完的工作，但他不能想像你其实连续一周每天十点开始工作三点睡觉了，并且你每天效率很高，晚上三点脑子也必须保持清醒不能出差错。比如你要吐槽你的senior阿猫，你的junior阿狗，你会更希望倾听的对象也大概知道阿猫阿狗是谁，然后附和一句：“哦阿狗啊，总是deadline之前完不成作业到最后一刻才跟我讲。以后都没法相信他了。” “哦阿猫啊，什么instructions都不给我就一键转发给我让我处理全部。”

而对于关心你的处于囚牢之外的朋友，家人与恋人，一开始你会因为出于信任，依赖和习惯，试图对其讲述你的状态有多么摇摇欲坠，你的每一天是多么步履维艰，但是最终你都会放弃进行这种沟通，不论这些人是多好的倾听者，有多关心你多爱你。他们嘴里极有可能蹦出一句：“那今天12点前能走吗？” “那你早点睡。” 或是 “那做完这个项目可以休息一下吗？” “实在不行就辞职吧！” 每一句普通的话，可能都会让处于崩溃边缘的你震怒。你很可能会控制不住反击：“别再问我什么时候下班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班。已经10点了，但我还有30封邮件要发，11点有个call，还有5个文件要改。” 事实是你根本不会有耐心解释后半句。

这种依赖囚牢里的同类的关系非常不健康，维系你们的就是你们在囚牢之中特有的互相心领神会的痛苦，这种特有的心领神会让你们误以为彼此非常close，但这种关系实则非常脆弱，是一种共同沉沦，还会让你离真正的亲密的朋友，家人和恋人越来越远。不要以为你和囚牢之中的人是战友是朋友，其实你们只是难友，是狱友。

发牢骚和哭诉是一种释放压力的方式，但也可能把你带入更深的深渊。喋喋不休的怨妇为什么擦干了眼泪还要给那个死男人做饭，为什么豆瓣劝分小组的帖子一摞摞的罪状控诉又臭又长，临到结尾还要问该不该分？因为发牢骚除了释放压力，还是一种力量的积蓄，可能让你更好地投入到下一轮的牺牲中，直到下一次爆发，如此循环往复，最后万劫不复。

你还会觉得自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这个是最危险的，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选择了，你卡在这里，上不去下不来。找新工作需要时间，裸辞需要勇气，而你明天该怎么活过去这个问题才是最迫在眉睫的。如果离开这里去其他城市，该怎么和身边的人解释？辞了职怎么有脸还跟家人伸手要钱？去内所会好吗？去了内所也不见得hours会好太多，反而钱更少，划算吗？如果彻底离开这行，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也不会，没有爱好，没有特长，人也很无趣，我和其他人比没有亮点。我除了这样熬下去，还能怎么样呢。

讲这些不是为了吓人的，这是一种真实状态的展示。也十分理解要逃出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不想逃或者暂时逃不走，至少努力保持清醒一点，也努力在恶劣的极端工作环境里，保有自己的最后的底线，空间与节奏，不要被温水煮青蛙，等到想逃的时候发现为时已晚或是错过了最佳的机会。可以提醒自己以下这些：

钱很重要。同样是卖命，往收命价高的地方去无可厚非。钱不重要，命比钱重要。

听说最近多招了2个人，情况会变好吗？你掐指算算，多来10个人你才可能过上较为正常的日子，那么多来2个人会变好吗？

每天睡很少好像也还可以，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有点疲劳而已。身体反馈可能是滞后的，或者是在憋大招。我直到有机会多睡觉，才发现正常情况下，其实我每天是需要很多睡眠的。

警惕偶有的喘息机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一次伤害再度来袭，只会恨自己曾经抱有过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喘息的机会是让你用来逃跑的，不是在那里安慰自己，其实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吗？

不要因为周围的人忍耐力都异于常人而忘了你自己是个常人。把自己当正常人，允许自己在工作量过重的情况下，只能做到60分，70分。允许自己崩溃，允许自己想睡觉，贪玩，想躺着什么也不做的情绪。把别人当正常人，不要觉得你超60%负荷运作得起来，你的同事超30%负荷就是极限了就是不够好，是不正常，是不能替你分担。不要觉得你超90%负荷运作的同事卷到你了，别忘了这局面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选择，撑不住的人已经被淘汰出这个系统了。你该恨的不是你的同事。

热爱值得被歌颂，但如果热爱工作是你固步自封的借口，那还是趁早撕破这层画皮。还有一层常见的画皮是工作成就感。你可以因为参与某个家喻户晓的名字的IPO或是10亿美金的债券发行而感到骄傲，如果这会让你好受一些的话。但你终究要认清楚，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那个客户制定的不切实际的项目时间表，倒是和你关系挺大的。

超负荷工作，睡不够，长期精神压力大，你觉得如果不成仙的话，这样可持续发展多久？工作带来的烦恼是否对你造成很大的内耗，你能做到工作只是工作，不往心里去吗？

不要觉得因为太过糟糕了所以活不下去了。如果真的有这么糟糕，那你更应该无所畏惧，因为最烂的已经在手里了，之后闭着眼睛跳坑，都不会有这个深。如果真有这么糟糕，那就不要在乎老板和senior的看法，把手头工作做好，其他不合理的要求该拒绝拒绝，想休息就早点请年假，不批就再negotiate，如果觉得我这要求很不合理，那fire我劝退我吧，也可以，这样的地方我不待也罢。抱着这样无所畏惧明天我就quit的心态会好一些的。

人都一样，如果不是有意识调整，一定会先去哄在你面前哭得最大声最凶的娃娃。而工作超负荷就是每天都有这样一个怪娃娃，吃你的情绪你的精力，你每一天为了安抚他都没有时间去思考明天过后的事情。你在自己的小转盘边逼着眼睛拉磨转圈圈，世界发生的变化你也不知道，天塌了一半你忘了抬头还没开始逃，这种状态该有多危险多可怕？

即使你有幸离开，这种曾经的伤害依旧会伴随笼罩你一阵子。你有时候觉得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时候又觉得好像当时也没有那么糟糕，可以和那种状态一笑泯恩仇了，有时候又充满了怨恨，还有时候有一种后怕，害怕自己如果没有离开，还在那样的状态里将是多么可怕。找回自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和当初失去自己一样，是一点一点开始的。

你发现你身边很多清北加T14的JD，无可挑剔的简历，为了一个连香港本地pay都不到的职位争得你死我活，是不是应该对手里这份工作感恩戴德？你发现你长得水水灵灵的同事每天熬到三点半，依旧神采奕奕。你发现那个家里特别有钱的同事，每天熬到三点半，毫无怨言，任劳任怨。你觉得你是不是你太过矫情，是不是你异于常人，你颈椎疼，你连颈椎都不如人？不是的，没有人应该为长期缺乏睡眠，缺乏正常生活，无尽的压力与不安感恩戴德。没有人应该告诉你，因为你不够好看，不能靠脸吃饭，靠婚姻改变命运，因为你家里不够有钱，因为你学历不够顶尖中的顶尖，就应该坚持带着这样的崩溃，焦虑与绝望坚持下去。同样的，也没有人应该告诉你，你这么好的学历和背景，你这么优秀，如果不在外所赚钱拿global pay你是疯了吗？你可以坚持不下去可以放弃，你只是想睡觉有什么错，你先睡饱，睡饱了想事情会比较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