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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一本道

被辞退后,他开了家殡仪馆

领导铁了心要开除张洪发的那天,张洪发在宿舍里坐立不安。

中午,他没有吃午饭,躺在床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床头半尺见方的烟灰缸里,很快就摁满了密密麻麻的烟头。下午,张洪发来到殡仪服务站的大门前,看着墙上的那块黑字招牌发呆。他眉头紧锁,嘴唇紧闭,脸阴沉得怕人,我甚至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张洪发不想走,但领导已经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解释,也不稀罕他优秀的业务能力了。此时的张洪发已然成了一个“危险分子”,没人靠近他半步,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孤独,但衣服背后“xx区殡仪馆”的醒目大字又给这幅悲凉的情景平添了几分滑稽色彩。

好多同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纷纷猜测,张洪发穿这件衣服到底有什么目的——是给服务站表忠心?还是想以此来要挟领导?

谁都不知道张洪发的真实想法,他又沉默地徘徊了好一会儿,后来大概是累了,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这时,两个保安赶过去劝他走。那件衣服也被收缴了,并被彻底毁掉。

第二天,张洪发被迫离职,离开了这家他供职了2年多的殡仪服务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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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发入职比我晚2个月,干的也是接运遗体的活儿。当时,我们这家殡仪服务站刚建不久,人气不足,领导就要求我们接运组的人去各个医院联系业务。

张洪发1米78的个子,寸头圆脸,浓眉之下有两只大眼,颇具英武之气。他从没干过这行,上手却很快,当我还无从下手的时候,他已经不断为服务站拉来客户了。每次领导提到张洪发,都会兴奋地举起大拇指,张洪发也一脸得意,再抓住时机和领导开上几句玩笑,把领导逗得哈哈大笑。

当时,我俩同住一间宿舍,我问张洪发是如何弄到业务的。他笑了笑,歪着头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圈吐出来,才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跟我学?我这张嘴巴,怕不好学哦!不是我吹,哥要不是书读少了,凭我这张嘴,今天绝不至于到这里来上班。”

他的嘴巴确实厉害,在我们当地,农村男人在城里没套房,不容易讨到老婆,可出身农村,一穷二白的张洪发却靠着一张嘴,把漂亮老婆从广东“拐”回老家,还生了孩子。

婚后,张洪发在长江边的一个沙厂做领班,没干多久,沙厂就关停了。家里需要用钱,他干脆跑起了摩的。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提着公文包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张洪发把摩托开过去,让他坐自己的摩托。刚开始,那人根本不搭理,但招架不住张洪发的热情,最后说,只要张洪发能说动自己,他不仅坐他的摩托,还给双倍的车钱。

结果,张洪发真的说动了。摩托在路上飞驰,那人感叹:“兄弟,你这副口才,跑摩的太可惜了。要不你跟着我,我带你去赚大钱。”就这样,张洪发被带进了保险业。

张洪发卖保险和别人不一样,他的那些保单都是钓鱼“钓”来的——他看准了那些退休干部、老师,和有点钱的人,“他们一般都好这口,喜欢钓活水鱼。”

张洪发踩着时机去河流、水库旁转悠,一番钓鱼技艺交流下来,大家就成了朋友。没事约钓,钓着鱼就能把保险业务谈成,张洪发的业绩很不错,离开保险公司是因为领导办事不公,他们干了一架。保险公司承诺,只要张洪发带人来开保单,离职了也照样给他提成。

听到这里,我对张洪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觉得他有能力,有口才,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

作为服务站的“业务能手”,张洪发出尽风头,还是在入职的第二年的夏天。

那时候区里要搞游泳比赛,要求全区的机关企事业的员工踊跃报名参加。殡仪服务站的员工反应都不大,只有张洪发一个人报了名,“想给服务站争光。”

没想到比赛的时候,其貌不扬的张洪发竟然一路过关斩将,冲入决赛,还拿了第一名。领导很高兴,亲手给张洪发戴上花环。

我们和他开玩笑,“你在那么多领导面前露了脸,以后提拔的事儿,就落在你头上了。”

没想到张洪发却骂开了:“指望这个升职?升个鸡毛!当年我救了几百人,区长还给我发奖金、戴大红花,我以为他们会给我弄个工作,可事情过后,还不是该干啥干啥!”

七八年前,张洪发的家还在农村。一天晚上,张洪发突然醒来,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急忙跑到屋外一看,昏暗的灯光下,院子里涌动着呛人的白雾。

村庄附近有一个大型的化工厂,张洪发的第一反应是:化工厂的毒气泄漏了!他迅速叫醒家人,又骑上摩托,挨家挨户叫醒了整个村。在张洪发的带领下,全村几十户人家全部撤离到后山的上风口,无一人死伤。

过了好久,警车和消防车才闻讯赶来。当消防队员戴着防毒面具打开村里的一间间房门的时候,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心急如焚的镇长得到消息后,激动得都哭了。

大家都很感激张洪发,这一年,他被评为“全区模范人物”,得到了政府发的5000元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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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张洪发说得没错,游泳比赛之后,他的生活很快又归于平静。但他并不气馁,也不想钻门路升职,每天只想着怎么在医院里多弄几个业务——他像掉进了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小地方资源有限,殡葬行业的竞争很激烈,业务压力大,张洪发就动起了“歪心思”。他把目标锁定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这里重症病人多,业务也多。但这家医院也是我们服务站业务骨干赵天经营了多年的“地盘”,只要有人去世,护工们大都会立即给赵天打电话。

为了杜绝业务员之间的恶性竞争,服务站出了很多细则,比如:“谁先打电话算谁的”、“谁盯的医院算谁的”……但这些规定都没什么用,业务员们扯皮是常事,有4个同事为了抢客户差点打起来,赵天甚至在自己的车上放了一把刀。

张洪发想把赵天的业务渠道挖过来可不容易,他思来想去,还是得用钱解决问题。

一天,张洪发捏着一沓名片去了医大附院,他开始四处转悠,死皮赖脸地把名片塞给几个重点科室的护工,请他们介绍业务。张洪发承诺:“只要通知我,一个给你300元。做成道士业务的,人家返30%,我返40%。”

每张名片下面,都垫了一张100元钱。张洪发说自己做人说话算话,绝不拖泥带水,为了表达诚意,他先给100块。“我不像有些人,明明做成了5000多的道士业务,就只跟你说做了2000多,少分给你好几百块钱。和我合作,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张洪发已经和李道士合计好了,他们先合力打开医大附院的局面。丧属愿意做法事的就不说了,怎样都有得赚;没做成的,前期支出的费用,两人一人一半。而这种没有业务就先给钱的大胆做法,是张洪发提出来的。

第一天,张洪发递出去好几张名片,花了几百元。他回来后,悄悄地跟我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一脸的得意。第三天,果真有护工给他打电话,当他兴致勃勃地把遗体接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丧属已经找了道士;没几天,护工又叫他去拉第二个,这一次,道士就守在遗体旁边。几个护工前前后后叫了张洪发5次,可他一回道士业务都没干成,还白白搭进去1000多元。

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张洪发仔细分析了半天,发觉自己上当了——病人去世后,护工一边通知张洪发,一边通知道士,自己吃两头。见此路不通,张洪发决定在骨灰盒上动脑筯。他搭进去的钱,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回来。

骨灰盒销售是殡仪服务站的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为了提升销量,领导操碎了心,这一块的利润,不可能轻易让人染指。可张洪发就是想赚这个钱。

一天,张洪发去接遗体,当得知丧属住的地方离自己的老家非常近,谈话就更“投机”了。

“其实,我们搞这行的,好多人都不用正眼瞧我们,都不拿我们当回事。这个行当水深得很,不懂就虚心点嘛,对人好点,对人尊重点,我们也不会白白让你吃亏的,对不?”这是张洪发惯用的话术,我不止一回听他这么说。

一个女丧属不停地点头,给他塞了包烟,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希望张洪发多指点。张洪发趁机加了丧属的微信,“不懂就尽管问。”

进了服务站,张洪发就可劲儿地帮丧属省钱。提醒他们选便宜的小厅,也不做任何仪式。丧属对张洪发越来越信任,他找准时机说:“你买骨灰盒的时候,一定先给我说,我给你打声招呼,给你弄一个内部价。”

第二天,丧属就在微信里说自己看中了服务站超市里的某一款骨灰盒,但价格贵,要8000多。张洪发让她拍张照,看了一眼,回复:“这个价贵了!你先不忙买,我打电话给领导,说你是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看能不能给你打个折。”

过了几分钟,张洪发就说,领导交代最多只能打9折。“真没想到服务站里的骨灰盒涨价那么快。我之前有一个朋友,买的也是这款,不过他是在外面买的,才花了3000多。”

丧属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张洪发又发过去一张图片,上面的骨灰盒和服务站里的一模一样,连生产厂家都是一样的。丧属立即决定去外面买,张洪发被赚钱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开着服务站的殡仪车送丧属去了市殡仪馆旁边的一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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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截胡”,终究还是露了馅儿。三天后的早晨,张洪发来到服务站,还没来得及吃早餐就被殡仪部的罗科长叫去办公室。后来,罗科长在给我们开会的时候说起了之后发生的事。

一进办公室,罗科长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张洪发。前段时间,服务站借着检车的名头,请人在殡仪车里悄悄地安装了车载定位系统,领导们从手机上就可以查看车子的运行轨迹。罗科长问:“3天前的中午,你去市殡仪馆干什么?”

张洪发一下就懵了,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哦,当时我得到消息,有一辆私车拉了一个人去市殡仪馆,但里面只剩一间豪厅,停一天要6000多块钱。丧属嫌贵,有一点犹豫,我知道后就马上过去,想做一下丧属的工作,让他停到我们这边来。”

“结果呢?”

“丧属嫌转来转去太麻烦,最后决定先在冻库里搁一晚上。无论我怎样做工作都做不通。”

罗科长笑了:“为了给服务站拉业务,你很尽力,这很好!但你再解释一下,这两个视频是怎么回事。”

罗科长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两段视频,一个是张洪发开着殡仪车在一间灵厅的后门停下,一男一女上了车,车子悄然离开;另一个视频是张洪发开车回来,这对男女从车上下来。

张洪发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强装镇定,说这两个丧属想去办事,顺便坐他的车出去。罗科长一下就火了:“不要狡辩。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告诉你,你犯的事儿已经够开除好几回了,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还能给服务站弄来几个业务的份上,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在这里上班?”

领导们对这种吃里扒外的行为深恶痛绝,开会时经常讲,这是红线,只要抓住就是重罚。“服务站那么多人,要是每个人都吃里扒外,服务站还怎么经营?”罗科长让张洪发好好反省,再有下次,立即开除。

之后的几天里,张洪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罗科长的话显然不是吓唬他的,在此之前,他已经被抓到过两次把柄了。

第一次是他勾结外面的花店,进服务站做围棺的鲜花装饰。领导查了出来,让他在会议室里面壁思过一个星期,又是学习,又写检讨。看张洪发认错态度诚恳,领导没有开除他;第二次是张洪发出去接运遗体,把服务站的寿衣卖了,收的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最后丧属在结账时无意中说了出来,当时快过年了,不好招人,领导才没有追究。当然,张洪发还有没有干其他损害服务站利益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今的第三次警告让张洪发有些焦虑不安,他想保住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弄业务——殡仪服务站也是“业务为王”,谁弄的业务多,谁就能挺直腰杆说话。

苦苦思索后,他决定豁出去——好久以前,他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当时碍于颜面,他没敢尝试。眼下,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张洪发找到一家广告公司,在一块长方形浅蓝色的布上印出“xx区殡仪馆”几个大字,接着又把这块布缝在自己藏青色的工作服后背。那是一个星期一,去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一大早,张洪发就出现在医院里,他从停车场走出来,一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人笑,有人骂,医生护士更是哭笑不得。

张洪发刚到ICU门口,两个气势汹汹的保安就一把抓住了他。人高马大的张洪发转过身,气冲冲地问:“你们抓我干什么?我一个亲戚在里面,我来看他。”

两个保安把他使劲往外推,“你要看病人可以,但请你换一套衣服来。你这不是咒人家死吗?”

“我这是方便群众,有些丧属亲人死了,一时找不到殡仪馆的电话,还不被某些人宰得哇哇叫。我一没作奸,二没犯科,你们凭什么抓我?”

两个保安不由分说把张洪发往外推,他只好沮丧地离开医院。很快,罗科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张洪发,你他妈疯了!你在服务站里丢人还不够,还跑去医大附院丢人?”

原来,张洪发在医院出丑的照片已经被赵天发在了工作群里。照片中,张洪发后背上的“某某区殡仪馆”的字样显得特别刺眼。赵天还给我们讲起张洪发在ICU被驱赶的情景,笑得都直不起腰。

后来,罗科长给接运组开会的时候再一次质问张洪发:“说,你为什么这样干?”

“我为服务站弄生意啊!工资又低,又没钱给护工,搞不到生意又要我走人,我为了保着饭碗,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你知道这样对服务站的声誉影响有多大吗?”

“我这是在免费为单位打广告。你们不是说,一切要以增加收入为目的,不管黄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吗?”

张洪发口才好,次次回话不落下风,罗科长差点被气晕,骂他不含蓄,不像赵天那样会拐弯。

“是,脑子会拐弯的你们都藏着、掖着、护着,我们这种老实人,你们就天天特务一样地盯着,怎么不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罗科长打断了张洪发的牢骚话,“你想在这里干就老实点,不想干就把辞职申请交上来。我告诉你,服务站几千万的堂口,也不是少了谁就不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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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2018年年底,上面放出风来,“从明年一月开始,接运组要和业务组分拆。”接运组要调出2人专门出去跑业务,剩下的人只负责遗体接运和出殡。

同时,服务站又推出了“殡导师服务”,殡导师由灵堂管理员轮流来做,业务员接到业务,殡导师会全程负责,包括跟着殡仪车出去接运遗体,和丧属对接整个葬礼的策划、营销仪式以及处理各种细枝末节问题。

领导召集殡导师单独谈话,嘱咐他们不仅要接待好丧属,还要盯着接运组的人,“提防他们搞小动作,做出有损单位利益的事来。”之后,领导又同样要求我们接运组的人,监督那些殡导师。

这样一来,张洪发傻眼了,他马上跑去找罗科长,说自己要出去跑业务。罗科长一脸的讥讽:“你去跑业务,怕是要把服务站里所有的业务卖光。”

张洪发一听就急了,说自己入职以来给服务站拉了不少业务,就偶尔喊个道士赚点小钱而已。一通诉苦下来,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可领导仔细斟酌之后,还是把跑业务的名额给了业绩最好的赵天和另一个同事。

大家都知道,跑业务的人除了工资、提成之外还有“外快”可赚,比如给丧属推荐道士从中抽成,服务站不允许,但也不会过问。而接运组的其他人则明令禁止和外人合作,开展任何盈利业务,包括:兜售骨灰盒、寿衣……

业务分拆后,前半个月,张洪发靠着以前的人脉还拉到了几个业务。可没过多久,他的电话就沉寂了。张洪发觉得一定是那两个跑业务的人出去对那些护工、道士、黑车司机说“张洪发不负责跑业务了”,才没人来找自己。

那时候,张洪发的生活压力很大,两个孩子正是花钱的年纪,小孩每个月的奶粉、尿片钱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老婆漂亮,但啥也不会干,老丈人的身体不好,老婆得经常回娘家,去一次外地就要花掉他2个月工资。

额外收入完全没有之后,“遗体接运工”这份工作对张洪发来说就瞬间失去了吸引力。可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一天,赵天弄到了一个业务,通知接运组去拉。在整个接运的过程中,殡导师跟得很紧,张洪发完全没有机会跟丧属沟通。刚回到服务站,张洪发就看见了赵道士——他是赵天的父亲。丧属下了车,赵道士就像幽灵一样贴了过去,殡导师带人去选灵厅,赵道士也紧随其后。

选定灵厅,丧属要求给遗体化妆。张洪发说面部处理起来有些难度,要在整容室里化。他先把遗体推去整容室,又找机会跑回来对丧属说:“你跟我来,去看一下化得行不行,如果不行,化妆师好现场按你的要求改。”灵厅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说话不方便。

丧属跟着张洪发往整容室走。路上,张洪发问:“刚才在车上,听你们说要请道士来做法事?”

“是啊,刚才有一个道士说他是你们服务站安排的,还说其他道士不能在这里唱呢!”

“你听他吹?他根本不是服务站的道士,而且我们从不安排道士。他是别人介绍来的,别人要吃回扣。那道士根本干不来,他写的字歪七扭八的,灵牌都要请别人写。你放心让这种人来做法事超度老人吗?”

张洪发说着就掏出手机递给丧属,图片里的人正是赵道士。他身着黄色长衫,以头触地,正跪着做法事。看样子是在念经,可仔细看,是在躲着看手机,“这种人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你花几千块钱请他,那还不如不请呢!”

丧属对张洪发的好感度倍增,问他是否认识靠谱的道士。张洪发推诿一番,才给对方一张名片,让他自己去联系。“千万别给任何人说名片是我给你的,我这人最不忍心看你们被骗了,就多嘴了几句。这个行当好多东西都见不得人,这你是知道的。”

丧属不停地点头,又表示感谢,这时候整容室也到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张洪发把该说的都说了,该达到的目的也达到了,确实干净利落。

回到灵厅,丧属把赵道士赶走了,按名片上留的联系方式叫来了朱道士。朱道士一直在乡下接活儿,很少出现在服务站,几乎没人能把他和张洪发联系起来。可赵天还是怀疑张洪发在捣鬼,但他没有证据,只好作罢。

赵天和张洪发经常在一起抽烟、吹牛,表面一团和气,私底下却互相不对付。赵天以前在医院外面跑黑车,人脉广,有时也给私人殡仪馆拉业务。他干得好好的,他父亲赵道士却不满意,在我们服务站开建前就动了心思,想把儿子塞进来给自己拉活儿。

赵天的整个家族都在本地干殡葬行业,他拉业务有家里人帮忙介绍,业绩自然比张洪发这种“草根”好得多。

业务员和道士的关系也很微妙,互相依附,说不上谁靠谁。以前张洪发做业务的时候要靠道士提供一些信息,所以他不能把自己拉来的业务都给赵道士一个人干。这样做,无疑又添了一笔恩怨。

张洪发尝到了甜头。一天,趁殡导师没注意,又这样做通了一个丧属的工作。遗体刚运到,赵道士就守在那里了。丧属一口咬定自己已经叫了道士,可赵道士不死心,一直缠着不放,还把价钱压得很低。

这次,张洪发叫了李道士,李道士嘴里答应马上到,可他有事缠身,就叫老婆先去稳住丧属。李道士的老婆在服务站的餐厅里洗碗,她得到消息,匆匆跑去厅里,看见和丧属站在一起的赵道士,走过去就问:“你就是丧属吧?”

赵道士留了个心眼,点了点头,那女人就赔笑:“你在等张洪发给你们介绍的李道士吧,我是他老婆,他有点事,要迟半个小时才到。你们耐心等一下,他待会儿把纸钱一并给你们带来。”

赵道士气得七窍生烟,把女人轰了出去,马上就给儿子赵天打电话。赵天转脸就告到领导那里,告了状,他仍不解恨,找到张洪发大吵起来,差点动了手。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拉开。

事情闹大了,馆长亲自给张洪发打电话:“你把这月还剩下的几天干完,下月就不要来了。服务站的林子太小了,容不下你这种大神。你还是出去赚大钱吧,就不耽误你了。”

张洪发苦苦哀求,但领导不为所动。那天,他又穿上了那件印着“xx区殡仪馆”的衣服在大门口来回折腾,仍无济于事。

5

第二天,张洪发就离开了。

服务站里的人对他评价不一。有人说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一张嘴连树上的鸟儿都哄得下来;有人说他是个没长脑子的愣头青,行为乖张,为了挣钱不管不顾;还有人说他吃里扒外,是一点职业道德都不讲的小人……当然,也有人一直在念叨张洪发的好,比如花房里的两位插花师傅。

张洪发在的时候,遇上一些好说话的丧属,他会说:“给那两位插花师傅一人一包烟抽嘛,他们也是帮人打工的,心情好点,多给你插几朵,2800的花可以给你插成3800的效果……”一般情况下,插花师傅都能得到一包烟。

靠着一张嘴,张洪发的确捞到了一些好处,但他也从不吝惜把好处分给和他一样的打工仔。每次他在外面赚了钱,都会分给一起干活的同事。用张洪发的话来说,“有钱大家赚,千万不能因为‘分赃’,伤了和气。”

张洪发离职后,立即买了一台商务车,在医院跑黑车,活人死人都拉。此外,他还在自家的小区弄出了一番天地。

当年工厂毒气泄漏事故发生后,没过几年,整个村庄都拆了。七个生产队被安置在同一个片区,形成了一个大型的安置小区。张洪发在小区外边租了一个门市做纸火铺,通过这个铺子,他几乎掌握了这个片区里所有的殡葬信息。

安置小区里的住户大多都是农民,亲人过世,不愿意往殡仪馆里送。为了解决住户停灵治丧的问题,社区特意在小区大院的旁边建了两间房,前面留了宽大空间,方便搭棚操办丧事。

两间房平时都是锁上的,对于社区办公室来说,这里的用电安全,卫生打扫都是问题。张洪发主动找到社区,说自己愿意帮忙看管打理。第一,他在殡仪服务站上过班,有这方面的经验;第二,他私人再买两口冰棺,只适当地收取一点费用,一部分交给社区,自己只赚点管理的辛苦钱。

社区领导是村里的人,他对张洪发当年的模范事迹记忆犹新,很敬重他。于是,张洪发如愿以偿,顺利地开起了这个小小的“殡仪馆”。虽然只在殡仪服务站工作了2年多,但他早已熟悉这一行能赚钱的各个角落。

一开始,张洪发的灵厅,一间收费1200元。不管停灵多少天,只收这么多。后来应社区的要求,对安置小区里的住户,又降到一间300元的优惠价格。

如果在殡仪馆里停灵,一天动辄几千元,这里一比,简直太划算了。曾经有一家人在我们服务站停灵一天,又把遗体转去了张洪发那里。除了停灵,张洪发还提供一条龙服务:遗体接送穿衣、道士、灵车出殡、搭棚、餐饮……一场丧事办下来,他最少可以纯赚5、6千元。

干了几个月,大家对他的评价都相当好,我一点也不意外。张洪发的口才好,善于和人沟通,经常三言两语、攀亲带故就能和人打成一片。他大大咧咧的笑容中,总能透出一种亲和力,也是从殡仪服务站离职后,在外面自立门户,唯一成功的人。

一天早上,我去市殡仪馆送遗体火化,正好遇到了张洪发。当时,我坐在高高的殡仪车里,他趴在车窗上,烟瘾还是那么大,叼着烟,眯着眼睛对我感叹:“要是当初没从里面出来,我也弄不到今天这个局面。”

看他那么得意,我却觉得他高兴得太早,他所在的区新修了一家殡仪服务站,一旦开张,肯定会对他的生意带来不小的冲击。

“不可能,我这儿是社区搞的,为了方便穷人,不以营利为目的,不可能关掉。”张洪发收起脸上得意的神情,摇摇头,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现在非常注意口碑,价格公道,尽量做到让老百姓满意。只有老百姓支持你,你才有活路。不像有的地方,弄到一个,就巴不得把人家的口袋全部掏空。”

我听出张洪发的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正要反驳,却被他的那张利嘴抢了先机——“不接受反驳!”

他松开放在车窗上的手,一脸坏笑地跑开了。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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